李泽厚先生又臧否人物了,这次轮到的是钱锺书,原话如下:
互联网出现以后钱锺书的学问?意义?就减半了。比如说一个杯子,钱锺书能从古罗马时期一直讲到现在,但现在上网搜索“杯子”,钱锺书说的,有很多在电脑里可能就找得到。
严复说过,东学以博雅为主,西学以创新为高。大家对钱锺书的喜欢,出发点可能就是博雅,而不是他提出了多少重大的创见。在这一点上,我感到钱锺书不如陈寅恪,陈寅恪不如王国维。王国维更是天才。(《李泽厚:哲学家只提供视角》,载《新民周刊》2005年10月5日。该文后注:此稿未经李泽厚先生本人审阅)
听李泽厚先生月旦人物――早不是第一次――历来是很过瘾痛快的(其实听钱锺书也一样,可惜听不到了),像这里推崇王国维为高人一等的天才,笔者就心有戚戚焉(学者业有专攻、功力各异,难分高下,但若强排座次,以天分为评价标准,私意以为上世纪仍当以王国维为第一。陈寅恪质性内敛,有时过于苛细固执;钱锺书才华太过发扬,有时迹近刻薄;而王国维的忧郁气质,恰恰和他的敏感悟性,成一平衡,以至一生迁转于文史哲诸领域,少有敌手)。只是“电脑把钱锺书影响力打对折”的说法,倒是令人想起“哪种治学家数更能够长期存活”之类的话题,这是我等以文字谋生者有暇时都可以计较计较的问题。
李泽厚先生的意思,大概可分两层次:首先,“钱锺书的治学风格和电脑同类”,所以,“钱锺书的影响容易被削减”。“钱锺书和电脑同类”这个判断,其实还是很得味道的。我们就顺手现成地拿李泽厚、钱锺书两先生说事吧。至少可列出三点:首先,论学风格上,李好凸显相异;钱喜罗列相同。电脑的“模块识别”技术,能够聚“同”,却无法识别出“异”,所以近于钱而异于李;其次,李的学说,从哲学到美学、到思想史,均内外严整,俨成体系;而钱的论说,总是“咳唾随风”、“七缀”八凑、“管窥锥指”。电脑给出的知识,也是鸡零狗碎的,所以近于钱而异于李;最后,李以创新的思想家自诩,而钱似乎是博雅的学问家。电脑自然是能积累而不能创造的,所以近于钱而异于李。
但是,由此得出“钱锺书的影响容易被削减”这个判断,却有可议之处。如果按上述三点来看,我们甚至可以发现,就“学术风险”高低而言,钱的路子要比李的安全得多,影响力或许反而能更持久。其实李本人的定位倒是就在不写50年后可写的书。(《中国思想史论》,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,第328页)
首先看“聚同”VS“说异”。钱锺书罕见说异的文字,翻开《管窥篇》《谈艺录》,均是古今中外,张三如此说、李四也是如此说,即使在如《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》这样钱著中罕见的以说中西之异为主旨的文字中,仍是开篇就批评中西之别被弄得烂污了,真正称得上中西之别的少,亦中亦西的多。钱文说到异,一般都是同中之异。而李泽厚则不同了,李十分擅长以简要的核心概念概括中西差异,例如以“乐感文化”、“实用理性”等等标举中国文化异于西方之处,拈出一词,豁然开朗,那般登高一呼的概括力,真是令人折服。
考虑到有《庄子・天下》中所谓“大同异和小同异”的差别,“聚同”和“说异”两种论述路径很难在一般意义上比较出高下。然从风险比较上来讲,说相同的风险小、谈相异的风险大。因为说同,往往是一个就事说事的具体判断。而说异,则涉及对事物的本质性认识。说阿猫像阿狗的地方,总是有限;说阿猫不同于阿狗的地方,说得完吗?同的集合是既定的、闭合的,异的集合却是开放的,聚同是罗列,说异是概括。像历史学中有一条很滑头的规则:“尽量少说否定话”,因为说某事发生过容易,有一条记载就可以,说某事没发生则难,因为100本书无记载也不能说明101本书无记载。(严耕望:《治史经验谈》,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,第27页)聚同说异在风险指数的差异和这个也有点类似,“聚同”有几条资料说几条,而概括性的“说异”,却总有疏漏的地方。
其次看“体系”的风险。做学问的,一般都有“体系性建构”情结,体系建构的长处在于简约化、标准化、可重复性、有概括力,但其实是高风险的活儿。钱锺书常常被讥讽为没有理论体系,殊不知这才是保险稳妥的手法。钱本人在《读拉奥孔》中曾经对“体系性建构”做了个风险评估:“不妨回顾一下思想史罢。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系统经不起时间的推排消蚀,在整体上都垮塌了,但是他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未失去失效。好比庞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坏,住不得人、也唬不得人了。而构成它的一些木石砖瓦仍然不失为可资利用的好材料。往往整个理论系统剩下来的有价值东西只是一些片断思想。脱离了系统而遗留的片断思想和萌发而未构成系统的片断思想,两者同样是零碎的。”
最后看“思想”VS“学术”。此点不必多说。当年李泽厚先生对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学界的一句评语“思想家淡出,学问家凸显”,曾经引起学界关于“思想与学术”的大争论。“思想与学术”各自的价值不是本篇小文讨论的,但其生命力、存活概率的差异,却很明显。一般地讲,学术容易成千秋之业,思想却因紧扣时代而容易成明日黄花,李泽厚先生这句话本身就是最好的诠释。
单单从影响力来看,钱锺书的策略其实很高明。钱锺书曾经把著者比喻为下蛋的鸡,我们顺着他这个比喻讲,他是从来不把下的蛋放到一个篮子里的。钱锺书不同著作的读者群人数形成一个梯度、构成一个序列。认真读过《钱锺书手稿集》《宋诗纪事补正》的自然最少,品阅《管锥篇》《槐聚诗存》则多一些,读《谈艺录》更多一点,再就是《宋诗选注》《七缀集》《人・兽・鬼》,然后是《写在人生边上》,再后,将各个文化层次一网打尽,统统圈进《围城》。最后,没有看过《围城》书的,至少看过电视版,如果连这也没有看,那也总知道那句家喻户晓的“城里的人想出去,城外的人想进来”。“围城”这个简单意象概括的道理,普遍而不深刻,恰恰合大众的口味。钱著的妙处在于,在你能接受的层次上,它都比你高那么一点。
当然以上种种,钱锺书绝非有意为之。就像我们看一个老政治家的手腕,粗看是四平八稳的保守,再看是炉火纯青的圆滑,三看才明白其中洞明世事的人生哲理――钱锺书好聚同而似无创新、未曾建构体系等等,根源于中国传统学术习惯,都包含了他对学术的深层次理解。从根本上说,钱认为“南学北学,道术未裂;东海西海,心理攸同”,而且“心同理同根源于物同理同”(《管锥篇》,中华书局1986年版,第49页),是“同样的挑衅、同样的反应。”(《人生边上的边上》,三联书店2002年版,第177页)同时,像他那样博学的人,当然知道“言古人皆未言”的难度,像歌德说的那样:“这个世界现在太老了。几千年来,那么多的重要人物已经生活过、思考过,现在可找到和可说的新东西已经不多了。”(《歌德谈话录》,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,第372页)钱也曾经引用下述诗句对学术和文学上的“重复发现”调侃:“文章大抵多相犯,刚被人言爱窃诗”、“叵耐古人多意智,预先偷了一联诗”、“得句浑疑先辈语”。(《管锥篇》,第1198页)这种明智,自然比轻言创新的无知无畏者深刻得多。钱锺书以“博闻强记”闻名于世,但其实他以为“多闻之学”不等于真学问,“参考书式的多闻者”距离“大学问家”甚远,“大学问家的学问跟他整个的性情陶融为一片,不仅有丰富的数量,还添上个别的性质;每一个琐细的事实,都在他的心血里沉浸滋养,长了神经和脉络,是你所学不会,学不到的”,而“反过来说,一个参考书式的多闻者,无论记诵如何广博,你总能把他吸收到一干二净。”(《人生边上的边上》,第78页)可见,少创见不一定无智慧。电脑可以储存知识,但是不能产生智慧。所以,电脑不可取代钱锺书。
话说回来,本文“哪种治学家数更能够长期存活”这样的提问,本身就是一个学术从业者开小差般的游戏式提问,当不得真。因为学术“为己”之事,影响力却在人,所以影响力不是判断学术价值的唯一标准。即使在理想的学术共同体内,因为有曲高和寡的情形,学术水平高下与影响力大小也不一定成正比,更何况在我们这个学界鉴别力早已相当混乱的时代。影响力说穿了就是关于大众品味的统计数据,学者们大可不必太在意。至于选择哪种学术路径,跟钱还是随李,完全是个人喜好。钱锺书说过:“在某一意义上,一切事物都是可以引合而相与比较的,在另一意义上,每一事物都是个别而无可比拟的。”(《人生边上的边上》,第200页)我们可以依样画葫芦地说:在某一意义上,中西文化是相同的;在另一意义上,中西文化又是相异的。在某一意义上,体系建构是有效的;在另一意义上,体系建构又是无效的。在某一意义上,学术比思想重要;在另一意义上,思想比学术更有价值。在某一意义上,李泽厚高于钱锺书;在另一意义上,钱锺书高于李泽厚。
但是,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讲,钱锺书、李泽厚都高于电脑。
于是我等有福的读者,最好的方法,还是把自己的爱慕心和关注度,打个对折,分别给予李泽厚、钱锺书两先生。有这两位先生的佳作等着我们读,这可是像等候赴宴一般开心的事情,正好让我们像钱锺书在《吃饭》一文中说的:
努力奉行猪八戒对南山大王手下小妖说的话:不要拉扯,待我一家家吃将来。